父母来我家已一月有余，忆起近段时间和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，我突然发现自己亏欠父母了很多。

　　正月初六的晚上，我决定提前接父亲来家小住。不为什么，就是想提前尽点孝心。一直以来，因为我是家里老幺的缘故，哥姐一直宠着我。很多时候，我总感觉尽孝就是象征性地完成赡养义务，想起来总觉得自己有点不孝。当这种认识越来越强烈，越来越清晰的时候，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这份“感恩之情”了。

　　那天发《你的娘家在哪里》一文后，偶见留言区有一朋友留了一句没有标点的话：文化高了可能忘了初心。心底的愧疚还是被她直接刺破，初心岂敢忘？

　　每个离家久了的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子，都能量出亲情的长度。我们只是在不经意间慢慢忽略，开始漫不经心罢了！

　　那天上午，我上完最后一节课，12点半才匆忙赶回家。

　　开门后，父亲盯着我看了半天道：“你来了？”我和母亲都有些懵。“爹，是我，老幺！”我一边脱掉外套，一边回答。“你的娘家在哪里？”父亲有些迷糊，他又追问了一句。我只能苦笑，心想，父亲大概是一时半会忘记我是谁了吧。为了不让他失望，我还是郑重其事地回答了他的问题，“爹，在冯家庄。”

　　他听了，愣了一下，依旧不明白我是谁，然后念念叨叨地重复着我的话去找母亲核实我的身份。我突然意识到，父亲的话其实是所有正在老去的父母在家候着姑娘回家时的期待。那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渴望，只是他现在的思维已经不能组合成一句，并完整地表达了。

　　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，一瞬间僵在原地。一种复杂的心情顿时攫住了我的整个心房──父亲竟然不记得我是他的孩子了。

　　我下定决心要认认真真陪伴他们。不料几天后，因为父亲的一场“小失误”，对，就是一场小失误，我和他“大吵”一架。

　　那天晚上，我正在客厅收拾餐具，突然听到我的卧室传来乒乒乓乓一阵乱响，紧接着好像有东西倒地的声音。我赶紧冲进卧室。

　　原来父亲竟然没有开灯，在黑暗中摸索着试图要睡觉，结果因为找不到壁灯的位置弄倒了衣架。开灯的一瞬间，我发现父亲蹲在衣架前正准备要站起，只是他的动作有些僵硬，再加上觉得自己有了错处，有些手忙脚乱。

　　在灯光的映照下，我突然发现阳台地板上有一团一团亮晶晶的水。

　　“爹，您出去，我来收拾！”我只能叫苦，父亲这是要干嘛呢？

　　“我要睡觉！”父亲说，仍旧蹲在原地。

　　“这间不是你的卧室，你的卧室在那边。”我用手指着对面的卧室，开启了与父亲不在一个频道的解释。

　　“今天，我非得在这里睡觉！”父亲突然就倔强起来。“那你也得等我收拾呀？！”我拿着墩布开始清洗，哪里是水，这分明就是父亲撒的尿，他竟然把阳台当卫生间了。

　　父亲火了，“我是你爹，你竟然不让我住？！”他分明是生气了，一向从不大声说话的父亲，瞪着眼睛，怒视着我，“我是你爹！我是你爹！”他再三吼道。

　　“是，我得收拾好了才可以睡呀！”这时候父亲记起我是他的孩子，他觉得我没有尊重他。来家一月有余，这是他第一次记起我是他的孩子。还真的庆幸和他“吵”了一架，人们常说气昏了头，但父亲这次被我气“醒”了。来家这么多天，哪怕我指着“全家福”照片告诉他，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就是我，父亲依旧记不起。唯有此刻，父亲记得他是谁，记得我是他的孩子。但他依旧不知道我是老幺。

　　不知是不是我多次提到“全家福”唤醒了他的记忆，从此，一有空父亲就抱着“全家福”瞧起来没完。我知道，他一定是在让自己努力记起所有孩子来。

　　父亲还当真记起他的孩子来了，只是让我心酸的是，父亲第一个记起的是已经离去八年的大哥。他开始记起与哥有关的片段，一个接一个地讲给我听。他说自己的大儿子不在了，那年冬天他还偷偷去了埋葬大哥的那个山头，和他一块去的还有他的大孙子。这个时候，我只能附和着，尽量不打扰他的记忆。

　　那天，嫂子打电话说要来看望他俩。与嫂子通完电话，我冲着坐在客厅里的父母喊道：我嫂子说下午要来看你们！

　　“谁来呀？”父亲马上问。

　　“爱珍。”母亲说。

　　父亲追问:“谁是爱珍？”

　　母亲大声说:“她嫂子！”

　　父亲没明白，继续追着问：“在哪里住的？”

　　对于嫂子现在住在哪里，母亲还真说不上来，可是父亲还是不停地在问，母亲烦了，“谁知道了！”这下父亲不再言语了，低着头像犯错的孩子似的，用力搓着手。

　　过了一会儿，父亲慢慢挪到卧室，小心翼翼地问我，“她嫂子是谁？谁要来呢？”我告诉他，“你家大媳妇儿。”父亲裂开嘴，翕动了一下鼻子，然后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：“她不是在厂子里干活吗？不知今年在哪里做活呢。”看来他是记得嫂子的。

　　下午，嫂子到家的时候，我能感受到父亲母亲明显有一种无法压抑的激动。

　　“爹，你记得我吗？”嫂子进门，她把带来的东西递给我，大声地说。正在客厅坐着的父亲抬起头来，现出难有的神情，“来了，今天不上班吗？”他突然问。我有些吃惊，“爹，你知道她是谁？”“爹，我是谁？”嫂子也有些激动。母亲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，“你爹认得的。”她说得那样笃定。我有些不相信，父亲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事，哪里还能记起嫂子？

　　没想到的是，父亲用了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，“我家媳妇！”我们都以为是碰巧，于是几乎异口同声地问：“几媳妇呢？”“大媳妇。”父亲笑了，笑里带着腼腆。

　　嫂子笑了，眼里闪烁着泪花。母亲笑了，不停地抹眼泪。我笑了，心里难受。惟愿父亲能完全恢复记忆。

　　那天托嫂子的福，父亲第一次准确记起我是他的老幺，那张“全家福”上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孩，那个小时候爱追着他撒娇的七丫头。那天父亲抱着相框一一点数他的孩子，说了那么多记忆里的故事。而我只选择静静地听，与他一起享受回忆里的幸福时光。

　　时光匆匆，转眼到了父母亲离开的日子。父亲摆弄“全家福”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。一开始，我见他把电视上的“全家福”拿到姑娘的卧室与其他相片摆放在一起，然后一个人盯着看上半天。我只当他无事可做，随意翻弄，打发日子。有一天，我发现他把相框抱进了与母亲住的卧室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写字台上，只要一有空就不停地擦拭，拿起放下的次数也越来越多。

　　那是一个双休日，我买菜回家听到了他与母亲的对话，“咱走的时候一定要带走它。”母亲指责他，“不要乱动，也不能拿走。”父亲有些怀疑，“为什么？我偏偏要带着，这是我的宝贝。”宝贝！？第一次听父亲说相框是宝贝。“爹，咱家里有的。”我提醒。父亲连忙反驳，“没有，绝对没有！”顿了顿，他再次提高了声音，“我一定要带着孩子！”原来相框是孩子，是父亲的宝贝，难怪他这么执着。

　　昨天上午父亲母亲决定要到三姐那边小住一段。一大早起来，他们就开始忙碌着收拾行李。我突然不想让他们离开了。我说：“娘，再住一段时间吧，正好疫情期间，我在家多陪陪你们。”母亲马上应道：“这段时间，你受累了，又是上班，又是照顾我们两个老的。”

　　我很诧异，她这是在跟自家闺女客气，只差没说谢谢！“娘，看你说的，这都是应该的。”“说啥了？”父亲听不清。母亲就当他的传声筒，“我说咱们住了很长时间了，得走了。”原来在年迈的父母心里，孩子小小的尽孝，他们都觉得是打扰。

　　为了让他们开心点，我建议给他俩拍照。母亲拿了她的拐杖坐在沙发上等待。咔嚓声之后，我的鼻子很酸，但我没落泪。只是母亲背过身去，我知道她定是忍不住哭了。而父亲则一脸茫然，他只记得要带走一张心心念念的“全家福”照片。

　　同时，他发现了我自己整理的一个小册子，上面写的都是关于父母的回忆。父亲是识字的，他略略一翻就知道了内容。他突然就高兴起来，于是我就看到父亲抱了“全家福”，母亲捧了小册子一起阅读的让人泪目的画面。

　　写到这里，我已泪流满面。陪伴父母安度晚年是天经地义的事，但有几人能在父母康健的时候读懂陪伴。当我们能真正读懂陪伴这本书的时候，你会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时刻，陪父母吃饭的时刻，为他们洗澡的时刻，看着他们躺在你为他们铺好的床上的时刻……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，我说陪伴是一部最难懂的书。封面是誓言，扉页是期待，目录是提醒，正文是坚持，后记是领悟。

　　作者简介：

　　张晓娥，山西省交城县城内初级中学语文教师。热爱文学，酷爱写作，喜欢收集整理，闲暇时爱动笔。曾发表过小小说《位置》，散文《老张》《母亲是本书》《老庞宠妻》《老梁》《那条回家的路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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